序
仓央嘉措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
西藏人民出版社准备出版《凡情与佛心——六世达赖情诗选》的事,值得称赞和支持。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一位悲剧人物。 仓央嘉措原名阿旺嘉措,出生在藏南门隅一户农民家庭。1697年,当时西藏德司(即摄政王)桑杰嘉措选定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的灵童。同年9月,仓央嘉措拜五世班禅洛桑益喜为师,削发受戒。10月25日,他被迎至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 1705年7月,藏军与蒙古军发生武装冲突,藏军被蒙古军击溃,德司桑杰嘉措被杀害。从此,仓央嘉措走向了厄运的深渊。 事变发生后,蒙古首领拉藏汗一面另委隆素为藏地德司,代替桑杰嘉措;一面派人赴北京向康熙诬告桑杰嘉措所立的仓央嘉措不是真达赖灵童,请予“废立”。康熙帝派专使来藏进行“安抚”,并决定把仓央嘉措“诏执献京师”。 达赖喇嘛是西藏政教合一权力的顶峰,僧俗历来尊称达赖为“雪域一神”。但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却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落得个“诏执献京师”的悲惨下场。这不但在历代达赖、班禅活佛系列中从未有过,在整个藏传佛教的活佛系列中也绝无仅有。 关于仓央嘉措最后的命运,一个普遍的说法是,他被“解送”北京,行至青海湖畔,即被杀害,时年24岁。当然,更多的人情愿相信他没有死,而是成功逃脱了,并最终得以修炼成一位大禅师。 仓央嘉措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出现本身就是当时西藏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的产物。 就仓央嘉措本人来说,他的性格是矛盾的;藏族人民对他的态度也是矛盾的当拉藏汗杀害桑杰嘉措、废除仓央嘉措,另立益喜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时,遭到西藏僧俗人民的坚决反对和抵制。大家认为,仓央嘉措就是第六世达赖喇嘛,没有人能取代他的地位。然而,仓央嘉措不理政,不守戒律,行为放浪,他又不是信教群众心目中一位理想的达赖喇嘛,所以群众对他有所批评。由于他生死不明,没有留下遗体,所以他是布达拉宫中唯一没有灵塔的一位达赖喇嘛。在他圆寂之后,人们为他建造了一尊泥塑雕像,供奉在布达拉宫,但是没有放在大殿之中,而是供奉在大殿外的过厅。 人们到布达拉宫去朝拜或参观时,可以看到,仓央嘉措的塑像与其他灵塔人群簇拥、香火旺盛的场面形成强烈对比,他的塑像前没有酥油灯,也很少有人敬献哈达。但是,人们也可以看到,总有一些人对这尊塑像投以同情和关注的目光,也有人驻足凝望,似有所思。 人们至少没有忘记仓央嘉措,虽然,他没有显赫的功业。
活佛诗人不朽的诗篇
仓央嘉措的确不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也不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更不是一位西藏僧俗群众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种达赖喇嘛。但是,仓央嘉措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他写的诗歌在藏族文学、尤其是藏族诗歌发展的历史上具有重要的影响和地位。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汉族学者和一般读者,都把仓央嘉措写的诗歌称为“情歌”,把仓央嘉措看做是一个具有叛逆精神、不守戒律、恣情纵欲的风流活佛,甚至把他当做作一个“情种”。实际上这是一个极大的误解。 首先,仓央嘉措是位僧人,一位大活佛,他所写的诗歌,藏文称之为“道歌”。“道歌”,藏语叫做“古鲁”,是僧人撰写的一种特殊体裁的民歌体诗歌,僧人们用这种通俗易懂、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传经布道,弘扬佛法。其次,仓央嘉措也借用“道歌”这种形式,诉说他的理想和追求,抒发他长期被压抑的情感,并不仅仅是讲述男女私情。因此,把仓央嘉措的诗歌称为“情歌”是不全面的。 但是,由于仓央嘉措特殊的经历,他的诗歌里又有很多讲述男女私情的内容,被称作“情歌”也不无道理。 拉萨木刻版开篇第一首就有爱情的内容: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娇娘的脸蛋, 浮现在我的心上。 这首诗浅显易懂,意思很清楚,抒发了诗人思念情人的情感。该诗第三句“娇娘”藏语叫“玛吉阿咪”,有的将它理解为“少女”、“未出嫁的姑娘”,有的译作“未生娘”,即没有生过孩子的母亲。庄晶教授译作“娇娘”,他在这后面作了一个注解:“玛吉阿咪”一词,有人译作少女,佳人......是对“未生”(玛吉)一词的误解。这个词并非指“没有生育过的母亲”即“少女”,而是指情人对自己的恩情像母亲一样——虽然她没生自己。这个概念很难用一个汉语的词来表达,权且译作“娇娘”。 我赞成庄晶教授的理解,至于翻译成“娇娘”是否准确,还可斟酌。藏语里“玛吉阿咪”一词是个天才的创造,只有仓央嘉措这样杰出的诗人、只有有他那种独特的人生经历和感受的人才能创造出来。仓央嘉措是六世达赖喇嘛,照理说他是主宰雪域命运的未来主人,但是,他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他的内心是苦闷的、孤独的,恰在这时,仓央嘉措遇到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像母亲一样关怀着仓央嘉措,给他以慰藉,给他孤独的、受伤害的心以关爱。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恋人,而是像母亲一样给他以温暖,给他以关爱;但她又不是生养自己的亲生母亲,毕竟是“情人”,只能给他以“情爱”,而不能给他以“母爱”。这里包含着丰富的情感和复杂的关系,所以才称之为“玛吉阿咪”——按字面翻译是:虽然没有生育我,却像母亲一样关怀我的人。我辈无能,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多少翻译家、专家、学者都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准确地表达它丰富的含义。所以我说这是仓央嘉措一个天才的创造。 仓央嘉措虽然身在深宫,却热烈向往着世俗生活;他的心思不在苦读佛经方面,他自己也在责备自己;作为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也厌恶和憎恨“非僧非俗”的人;他也时刻怀念着生他养他的故乡......这些情感在他的诗歌中都有明显的体现。 称仓央嘉措的诗作为“道歌”,而不仅仅是情歌,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他的诗作里有不少是讲述禅理和哲理的,还能对未来作出预言。列如有一首诗,被认为是预言诗,,说明他将从理塘转世: 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根据这首诗歌,藏族群众认为仓央嘉措是真正的六世达赖喇嘛,因为他能预言他的转世灵童在何处诞生。 一个诗人写出的诗作,是客观存在。但是,不同的人对同一个诗作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诠释,从中得出不同的感悟。我们不必定于一尊,囿于一解,诗家古来就有“诗无达诂、“诗无定解”的说法。我想,对于仓央嘉措诗作的理解,也会是这样。情者见情,禅者见禅,道者(指道理、教义、教理,而不是指道教之道)见道,有真情者见真情,有邪念者生邪念。 鲁迅先生在评论《红楼梦》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十分精辟的话:“谁是作者和读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 鲁迅的这段话,对我们认识和分析仓央嘉措的诗作,也是有指导和启发的。 仓央嘉措的诗歌在藏族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也是我们统一的、多民族的祖国大家庭文艺百花园里一株鲜艳的花朵。我相信这本书的出版,对各民族的广大读者阅读和欣赏仓央嘉措的诗歌,提供了方便,并会起到积极作用。
降边嘉措
2009年11月25日 |